一
“大头怪慕果。”安茄总是这样叫他。这样叫,不是因为他的头比我们大,只是她喜欢这样叫,就像她把葛宁叫做老头儿一样。“大头怪。”她说。
但慕果的脑袋的确不大,只是因为小时侯睡姿不好而显得有点扁。安茄老这样称呼他让他感到有点不安,于是在那年春天他开始长个儿,短短两个星期内拔高了一个头,这让他更为不安。
“我不是有意的。”他说。我看了他一下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“你长大了啊,你。”我最后说。但他仍然摇头表示反对。
“不可能的。”他说。
慕果住在我家隔壁。那时我的房间在二楼。一个很小的阳台从房里伸出去,正好横架在慕果家的院子上,他家院子里的丝瓜蔓就毫不客气地往上爬,有时它们甚至钻进我的窗子,第二天一早我总能看见它们怪诞的叶片垂在我脸上,像在探望一个病人似地,望着我。
我们一致为慕果家的瓜蔓感到惊讶。“它们像吃了什么药似的,”安茄说,“啊,大头怪你给它们喂了什么啊?”
慕果疑惑地看了看那些疯长的瓜蔓。“我也不知道。”他说,“地下也不知埋了什么。它们都疯了。”
我妹妹对慕果家的瓜蔓很感兴趣。有一天她从阳台上往下望,正好看见慕果在使劲地拉弯一株粗大的瓜秧,好使它打消探头到我家窗户观望的念头。我妹妹觉得很有趣。
“慕果。把你家的种子给我一颗。”她说。
“你要这些傻乎乎的种子干吗?”他说。
可我妹妹看来不认为这事是傻乎乎的。“玩玩。”她说。慕果惊讶地看了她一眼,咕哝着说:“它们都疯了。有什么好玩的。”
“我要。”我妹妹说。
“不给!”慕果说。他有点生气地瞅着那株瓜秧,有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幻像——那株瓜秧慢慢地弯下腰,打了个哈欠,然后整个萎缩下去了。
但看来我妹妹是执意要弄到一颗这种傻乎乎的种子。有一天我从苏哲家回来,发现她正使劲往一只花盆里浇水。
“这是什么?”我说。
“慕果家的种子。我问慕阿姨要的。”
“你要这些变种的怪物干什么?”我心不在焉地说,把书包一扔就跑到阳台上去。慕果还没回来,他家的院子空着,那些发疯的茎蔓已经变黑变粗,看上去不像植物,倒像一些从地里长出来的血管。我站在阳台上看了一会,慕果还没回来。而夕阳已经慢慢地斜进屋子里来了。
慕阿姨从房里出来,正好看见我在用手摘一根伸到阳台上的茎上的叶子。
“倪先海。今天不过来玩吗?”她说。
“果子去哪了?”我问道。
“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。”她略带疲倦地说。
我慢慢把身子缩回房间里,看见我妹妹一脸诡秘的笑容。“嗯?你笑什么?”我说。但话还没说完我就明白了。我看见慕果的扁脑袋悄悄从门口探了进来。他神情疲倦,这时候脸上却带着一种让我害怕的陌生样子,像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。
“怎么了?你的样子真怕人。”我说。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,我妹妹回她房里去了。我的房间只剩下我们俩。
“今天我往那些草下面挖了一会儿。”慕果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说道。他把那些瓜秧叫做草。
“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?”他说。停了一会,他把他的发现说了出来。
我瞪起眼睛,大概我流露出了不相信的眼神,他急忙辩解道:"是真的。你……你陪我下去看清楚点。”
“它们会吃人吗?”我说。
“我不知道它们吃不吃活人。我想我现在知道它们为什么长得那么怕人了。它们尝过尸体的味道。”他说。
“还有骨头?”我还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。他使劲点了点头。
我们回到了院子里。这时太阳更微弱了,院子里除了那些瓜秧,还有一丛丛的香蕉树,矮矮地从隔壁的矮墙探过头来,像那时所有的植物一样都带有一种偷窥的神情。
我们开始挖土,据慕果说,他是上午一个人的时候把土挖松的,家里一个人都没有。所以当时他第一个反应是逃,他逃到了我家楼下,呆呆地坐到了我妹妹从他家回来的时候。
我们把土挖开,用的是慕果以前用来堆沙堡的一把儿童铲,那里的土质松软潮湿,不像埋有什么可怕东西的样子。
“你确定你看见了?”我说。慕果却不回答,他用力地掘着,但明显地带有一种出神的表情。天慢慢就黑下去了,我感到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开始从慕果身上散发出来。
我开始有点害怕。我害怕他身上那种不现实的味道。天一直黑下去。
我们挖了很深的一个洞,里面满是黑暗。我试着望里面吹了一口气,我分明听见了另一种动物喘气的声音。
“慕果。别挖了。”我忽然说。“我害怕。”
但他没有回答,他的喘气声也越来越急促。我住了手,看着他往洞里越陷越深。他还在不住手地挖,看上去要把自己给埋在里面。
“你看见了吗?你看见了吗?”忽然他大声叫起来。“除了这些。还有那么多的东西。那么多的东西。那么多。那么多……”
我胆怯地蹲下来看看,不,什么也没看见,除了黑色的泥土我什么也没看见。
“难怪它们都疯了。呵呵。”慕果喃喃地说,他的眼睛这时真正地在发出疯狂的光泽。
“它们疯了,疯了。”他不住口地说。忽然啪地一声,那柄小铲断成了两截。我指望他就此停手,但他只是略为犹豫了一下,立即蹲下身用手指扒起泥来。
“你看,你看啊!”他几乎是在咆哮着。月亮这时出来了,我看见慕果蹲踞的姿势就像一只莫名其妙的怪物。我站了一会儿,慢慢地退向院门,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了。
他还在院子里。
二
“谁能告诉我大头怪到底是怎么了?”又过了一些时候,安茄说。
“他疯了。”我说,“他对我说他找到他爸爸的尸骨。就在他家院子那些瓜秧下面。”
那时,安茄、我和我妹妹坐在屋顶上。这是苏哲家的屋顶,那只葛宁造出来的大鸟仍然耸立在面前。我感到它骄傲而诡秘的目光飘落在我肩上。我打了个冷战。
“反正,就那样呗。”我妹妹说。她看上去也有点心不在焉,我突然发现我们都开始有点异样了。
“苏宇不见了。苏哲养了一只猫。葛宁也老不呆在家里。唉。”安茄说。
但我没想到慕果是真的疯了。他开始不断地用两只手去扒拉泥土,无论是去到那里,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蹲下身挖泥,他的两只手原来是又白又嫩像小女孩一样,现在却变得尖利、粗糙,适宜在地上掘土。他的手面慢慢长出了角质,有一次邻居家的一个孩子被他无意碰了一下,立刻放声哭叫起来,因为他的角质割疼了他。
“但我什么也没做啊。”慕果一脸无奈地说。
他渐渐被其他的孩子孤立起来。因为他乖僻、喜欢一个人蹲在地上挖坑。因为他后来常常讲起土里埋藏的怪物,他讲起死者,他讲起那些也许是他臆想出来的事实。他总是不经意地说起死亡,讲起它对他的诱惑。
即使是在我们七个中间,我也依然感觉到了我们在逐渐彼此生疏。每个人都开始变得陌生,再也不像过去亲密无间。
我一直固执地认为,事情是在慕果开始挖坑之后发生的。它来得那么突然,那么亲切。
有一天我和慕果走在一块。他已经停止了长高,而我在那一年中慢慢地接近了他和葛宁曾经有过的高度,我们并排走在一起,和其他那些看上去正在长大的孩子一般无二。慕果的脸在树的阴影下总显得古怪。
“现在我总感到孤单。”他说。
“你还在挖坑吗?”我说。
“挖啊。”他说,“我用自己的手来挖。”
忽然间我对他的话表示了极大的好奇:“你到底在搞些什么?从那天我和你一起去挖那具传说中的尸骨起。你见过些什么?”
“我只是用自己的手去挖。"他木讷地回答着,“其实什么也没见到。但我的两只手告诉我,它们摸到了什么东西。那些东西很怪,没法讲出来。但我害怕。我会一直让它们动作下去,直到我确实碰到了它们,我才会停下来。而每次到了这时我才发现泥土已经把我半身给盖起来了。真的,我有一种安全的感觉。”
我看了看他的眼睛,努力去分辨他是不是疯了。因为这段话乱七八糟,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说的。
“你看不见。你不会相信我。”他说。
“再说吧。”我说。我想转移话题,可他自顾说了下去:“你相信我见过死掉的人吗?你当然不相信。因为你以为自己变成大人了,才不会去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。"
“胡说!我比你还小。何况,我们不是在葛宁的机器面前发过誓,不再长大了吗?”
我说。那一年我十岁,在别人眼里我已经十岁。
“可你不相信我。他们也不信。他们以为我在吹牛。不仅他们,还有安茄,还有小园,还有你们。可我宁可相信我已经死过一回,从我第一次挖出那具骸骨的时候起。我不相信它就是我爸爸,因为它那么小,我觉得它就是我。我已经死了,像我爸爸那样死掉了。”
“别总说死啊活的好不?我们是小学生,干吗要说那些大人的话。”
“他们才不懂什么是死。他们才不懂什么叫害怕,他们才不害怕,他们太滑稽了。”他说。他的眼睛又闪出了那种近乎疯狂的神色。
我无话可说。
三
慕果最后一次做为我们的朋友出现是在那年的秋季。那时刚下过第一场秋雨,地面全湿漉漉的。一大清早我就起床,打开阳台的门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。我看见慕果。他在他的院子里。雨还在下,我看见他在雨里不停地战栗。
“慕果,怎么站在雨里?”我说。
但他不说话。那些瓜蔓突然间发出喀嚓的声响。我吃惊地看着它们一株株在雨里倒下。
慕果拿着把柴刀。那些植物的汁液在雨水里嘶嘶做响,我这才发现这么多年我都把它们错当做丝瓜蔓,其实不是,我根本认不出这种奇怪的植物。它们像人一样奄奄一息,粉红色的汁液在湿润的泥土上爬动着。
我们互相沉默着。过了好一会儿,直到我跑到楼下,从院墙上爬了过去,慕果动也不动。“你怎么了?”我说。他发抖着,脸上的神情我从未见过。
突然间他猛地蹲下身,用一种痉挛似的动作十指直插地上。他开始挖。雨水混着热气从我头上流下来,我看着他发狂的手指,我不知所措。
突然间我感到脚面被一种热乎乎的水濡湿了,我低头一看,正好看见他的十根手指在一滴滴地流下血来。
“你流血了!”
但他像没听见似的,还在用劲地掘着。
“它们不见了。”他说道,平时温顺的脸显得有点狰狞。突然慕果停止了动作,身体往前一倾,整个人摔倒在土堆上。
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捉住他肩头。他痛苦地蜷缩成一团,全身不停地颤抖,血还在一滴一滴地流下来。雨越下越大,我还是听见我妹妹在阳台上呼喊。她大概在喊我妈妈。
这时我真的看见有一根细小的骨头从他的手心滑落下来,那形状正像根小小的指骨。
我大叫了一声。我记得雨一直下到慕果被人们抬上车的时候还没停止。我知道他们要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。
“那孩子要在里面呆上两年吧,等他情绪恢复稳定才回来。”我妈妈说。
四
那以后我还见过慕果一次,他仍然是那么高,在他那年龄几乎可以算是侏儒。那时我正穿过街道到我念书的中学去,我看见了他。
“慕果!”我喊道。他慢慢转过头来,两眼发直,眼里只剩下彻底的陌生。
“有两毛钱一张的贴纸吗?”他说,“小孩玩的那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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